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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小,我就天資聰穎,常常考試得第一名。

因為太容易,所以就不在意。

漸漸地回家都沒在看書,專心地玩。

上了國中,功課一落千丈,自然而然地就被分到放牛班。

其實我並沒覺得什麼不好,雖然認識的同學功課都不太好,但他們會其它的技巧。

像小欣會修摩拖車,鳥文會拆電腦,辜頭會包檳榔。我相信,只要有一技之長,至少就不會餓死。

直到某一天,母親大人常常有意無意地在我耳邊講:「隔壁誰誰誰的小孩,考上了師大附中,多厲害啊!」

我不服氣地反駁:「這有什麼了不起嗎?我還能上建中呢。」

「用嘴巴說說誰都會,我也可以用嘴巴吹汽球啊!」她愈講愈過份,只差沒講我是一個嘴炮王。

雖然知道這是激將法,但不肯認輸的我,在最後半年開始認真讀書。

榜單下來了,好死不死,我也只上師大附中,但已經讓母親大人笑開懷了。

高中的兩年半,同學們下課都去補習,我放學都去學技藝。

撞球補習班的學費其實並沒有很貴,一小時六十元,有時還會有陪撞辣妹。

到冰宮溜冰也愈來愈不怕冷,只要有小手可以牽,身體就會暖和。

籃球是最棒的消遣,不用花錢又不用睡,每天早上五點就去佔場地練。

又是那個某一天,要命的鄰居跑來串門子,驕傲地說:「我兒子考上了國立大學,可以在新竹拔青椒喔!」

我坐在電視前打電動,不小心在回頭拿可樂時,瞄到我母親大人一眼。她嘴角稍稍抽動,彷彿在暗示我:「你看人家多棒。」

我當下又被氣到,遊戲連存檔都不屑就關掉電動。

這半年,我又努力地讀書。

九月開學,我不用到新竹去吹風,我可以每天在台北公館買紅豆餅。

這次母親上揚的嘴巴,裂得快到耳垂。

又過了三年半,我已經可以閉著眼睛加作五十下仰臥起坐後,倒立將校園走一圈。似乎這些年來,我只學得這項才能。課本教了什麼,我不知道會對我往後的人生有什麼影響。

再度某個一天,看到許多同學下課就往補習班跑,我好奇地問他們:「在準備什麼啊?」

「研究所啊!現在不讀研究所就撿角了。」其中一個同學邊收書包邊回答我。

「可是,我們學校是國立台灣加上大學這六個字耶。」

「沒用啦!現在學歷至少要碩士起跳。不跟你講那麼多了,反而你也考不上。」他們拍拍屁股,趕著公車到南陽街吃便當。

我想不透為什麼他們會說我考不上。我這個人就是這樣,你覺得我不可能,我偏要作給你看。

半年後,我仍然在同一間學校開學,繼續再讀兩年。而那些趕公車的人,正在草地上,一二、一二地作著伏地挺身。

時間似箭,真的很賤。

脫下制服,脫下軍服,穿上西裝,打上領帶,我將成為上班族。

這時的女朋友,跟我說起她的死黨:「你知道嗎?誰誰誰的男朋友花了四年就升上經理耶,而且年薪破百萬。」

「那又怎樣?」我邊吃著西瓜邊吐籽。

「你,有辦法嗎?」她也吃著西瓜,但我卻感覺她把籽吐到我的臉上。

於是我日夜加班,努力工作,忙到自己都不知道在作什麼。

不過有耕耘,總是會有收穫。

「咳…咳……」下班回到家,我坐在沙發上,乾咳幾聲。

正在切西瓜的女朋友轉頭看我,「感冒了嗎?」

「今天是我工作滿三年,人事部發佈消息,我升上協理,而且加薪,年薪破兩百萬。」

「真的嗎?」她跑過來擁抱我,順道塞了一塊西瓜到我的口。

我走起路來,開始有風,大家見到我都稱道:「這個傢伙不簡單,聰明又會賺錢。」

聽到這句話,我心中跑出一個疑惑,什麼叫”會賺錢”?

我只是每天把該作的工作辦完,錢就一直跑到我的戶頭裡,這樣,算”會賺錢”嗎?

說實在的,我反而覺得那些賣小吃的人,每賣出一碗麵,帳收分明,才真的叫在賺錢。

時候到了,跟著大家的步調,該結婚就結婚,該生小孩就生兩個。

工作不斷地升職,戶頭的數字開始不再計較是幾位數。

不變的是,只要有人想超越我,我就會加倍地把他比下去。

其實這樣的生活很簡單,只要一直把別人當成目標般地追逐就行了,不需要思考自己想要作什麼。

身旁的朋友都羨慕我,我也覺得人生非常的順遂。

我知道,這一路下來你們看來可能覺得有點可笑,但我仍享受著被讚賞地驕傲。

直到我六十歲那年,公司人事發佈命令,為了感激我的犧牲奉獻,決定讓我光榮地退休,並給予一筆豐裕的退休金,多得讓我戶頭可以再加一個零。

突然間,王子被拔掉頭上的桂冠,我還是我沒錯,但身旁的人不再圍繞。

老婆有自己的韻律課在跳,小孩也都長大有自己的人生在過,以前那群死黨還在為往後的日子掙錢。

我,想回到年輕時候,所以到了西門町的麥當勞外頭坐,看著許多小毛頭很開心地在揮霍青春。

只是他們走過我身旁時,用著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。

我想起現今流行的嘻哈手勢,舉起了麻吉的招牌三指,想證明我還沒退潮流。

「他在喊價了,三千元……」他們邊小跑步邊說道。

這是什麼?援交嗎?我曾經可是總經理耶!多少個女生都主動地貼上來,我還需要花錢嗎?

不過我始終沒說出來,只能在心中自問自答。

畢竟一個轉頭,看到身旁頭髮和我差不多灰白的老頭,正和一個高中女生筆劃著數字。

我認不出我的外型和他有什麼分別,就算我的戶頭數字比他多好幾倍,我們看起來卻都像昨日黃花正在凋謝。

這些過往,像跑馬燈地穿過我腦袋。

剛剛打完針,躺在醫院,吊著點滴,口戴著氧氣罩的我,不知道是不是開始迴光返照。

我的人生算成功嗎?在正常人的眼裡,應該算極度成功。

那麼,有誰可以告訴我,我的人生中,到底作了什麼事嗎?

考上好學校?有個好職稱?戶頭很多錢?每天都有別人邀約的飯局?

這些能當成我的墓誌銘嗎?

考上好學校,在我老的時候不是值得說嘴的事。

當過總經理,在我老的時候不是值得說嘴的事。

用不完的錢,在我老的時候不是值得說嘴的事。

吃飯加應酬,在我老的時候不是值得說嘴的事。

一事無成。

我腦中浮現這四個字。

我突然覺得自己一事無成。

每當有人叫我說些有趣奇妙的經歷時,我想了半響,只能聳聳肩地笑。

我無法侃侃而談。

在許多戰場上,我獲得無數的勝利,敵人一一被我打敗。

如今,過去的豐功偉業都成了無意義的軼聞瑣事。

當我想訴說著這些歷史時,大家都在背後悄悄地說:「好漢不再提當年有多勇。」

就連孫子也不想聽這些,只黏著海棉寶寶要找派大星。

我從沒想過要變成這樣的大人,卻在不知不覺中,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大人。

我看著心跳儀,嗶嗶嗶,證明我還沒死。

不過它只代表我繼續生存在這個世界,不表示我有認真地在生活。

畢竟我的活著,像沒活過一樣。

我吸入最後一口氧氣,緩緩地閉上眼睛,不再聽到旁人的任何聲音。

他們哭,他們笑,他們表揚我,他們挑戰我,全都在我身旁灑落。

只剩我的心,我的心在這一刻終於開口,幫我的人生下了最後的註解。

『我們的專注漸漸變成一種偏執……為了創造世俗的、經濟的安全感,我們徹底迷失了自己……』

 

2009-01-15 23:11:4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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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瀨名秀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